红楼梦中少年事

　　少年心事过于人，青春红楼字字真。
　　从此无心爱良夜，任他明月下西楼。

 

再没有哪一本书像《红楼梦》这样，让少年时的我痴迷其中了。只觉得她写尽了我无从言明的少年哀伤。从无意间的相遇开始，从初次翻开她的第一页开始，便结下这份今生注定无法割舍的缘；多年之后，每每忆起，都似有迷蒙的雨在无声低诉，所有浮躁的心绪都为之安静、定然。曾有人说，爱读红楼的少年，太过沉溺于儿女情长中，难免少去了许多的英雄豪气、万丈雄心；却不知红楼是“大观”，吞纳掉的，不仅仅是痴恋暖爱的心，更有这纷扰人间的相遇相知、相悖相离，这宇宙万物的小团圆大造化。当年，便是怀了这份单纯的少年心捧读红楼，执着得甚至执拗，眼底含泪地轻吟：都云作者痴，谁解其中味不问，亦不答。

　　小酉Eric：红楼爱好者，电影发烧友，资深出版人，在《哲思》先后开设“醉爱红楼”“西酉记”专栏，教会读者用古典的方式爱一本书。

高一上半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，我已读了红楼的大半。虽说“四眼”一直尚未提出让我还书给他，只是，由于书被我和同桌甚至前后桌见缝插针地反复翻起，原本还算有款有型的书，已被我们整得有些松松垮垮、不成样子起来。

更何况，虽说“书非借不能读”，但对红楼，却是越读那种不能够完全拥有她的遗憾就越明晰。终于，在高一那年的寒假即将来临时，我决定，还书给“四眼”，要买一本自己的红楼。

那时一本红楼，也就几元钱的样子。可惜，那时我每月的生活费也就十几块钱。靠省吃俭用挤出这几元钱，绝对需要个漫长的过程。自然，也不敢向家里独揽财政大权的父亲张嘴要这份“闲钱”。

最后，竟又是同桌一口应诺：他回家向自己的父亲要钱，给我买红楼。我的心一下子就雀跃起来。

虽说，同桌的父亲是当年在“文革”中耽误了学业前程的中学生，是有文化的人，不至于像我那只读了小学的父亲那样阻拦我们花钱买课外书；但毕竟，同桌的父亲是长年病着的，本不富裕的家被他的看病吃药拖累着，那光景却也是艰难。

可是，我得到了同桌的那句应诺之后，仍然雀跃异常起来。少年自私的心，甚至故意不去思量同桌该如何向他的父亲张口要这份钱，以及少了这份钱他们的生活兴许会更显一时拮据的样子……

只是以红楼的名义。

放寒假那天，雪过初霁。

同桌和我一起，先回我家，把我的行李卷放置家中，便声称要一起去找同学玩，就溜之大吉了。

同桌家离我家有十几里路，我们一人一辆自行车，在泥泞的雪路上“欢快”地奔驰。到了同桌家所在的村口，我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。

我不敢去面对同桌那病魔缠身的父亲，因为内心里的愧怍。更害怕被拒绝。我告诉同桌，我在村外等他。

被大雪覆盖的雪野，四下无人，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，看着越走越远、背影越来越显孤单的同桌。

红楼最后，同样是雪野，白茫茫真干净的大地。宝玉踯躅独行。与他相比，那时那刻的我是幸运的。毕竟，虽说同样的寒风在呼号，同样的单薄似浮萍，至少我是在守望，守望一份承诺，一份足以让我铭记今生的感动，守望属于我的红楼，以及那个属于我的少年和温暖的少年时光……

不知道等了多久，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，远远地，同桌的单薄身影重又出现在雪野的尽头，而且越来越清晰。他几乎是雀跃着向我奔跑过来的。

迫不及待，我们一起去了县城，奔向县城新华书店，抱回了第一本属于我的、同样是岳麓书社版的红楼。

那天，紧赶慢赶，我回到家时，也已经是掌灯时分。家教向来甚严的父亲，自然又是大发雷霆，说些“放假了不知道帮爹娘老子干些活，只知道跑着和同学玩”之类的话；待猛然发现我怀里抱着的崭新的红楼时，一番询问之下，我倒也实话实说“是我的”—那时的少年心思里，就想着让他看看，你不给我钱，我照样能买到我喜欢的课外书—不出所料，父亲似乎强忍着，才没有做出当场撕书的举动，只是，大骂儿子浑蛋，甚至连带着把我的同桌也骂上了，说出资给我买红楼的同桌，害我不浅。

那个寒假里，我几乎是在父亲每天的不顺眼、大骂小骂里，关上自己房间的门，继续读我的红楼的。已是后半部分，大观园里的儿女们一天比一天悲剧，死了的、散了的，层出不穷。

耳边，父亲的不理解；眼里，字里行间愈来愈浓的大厦将倾的悲剧意味……春节将近时，黛玉香消玉殒……那天夜里，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，一个人，流了很多的泪。如今，已经记不清，当时的泪，有多少是为自己流，又有多少是为黛玉、为红楼而流的了。

或许，那时年少的自己，冥冥之中，很多地方真的与红楼剧情有着这样那样的相似之处罢，所以，当时才会那般沉浸其中，后来才会如醇酒般愈发钟爱。醉爱红楼，爱那个少年时单薄却执着的自己，更爱那份雪天里赠我以温暖的兄弟情谊。

其实，我是个情薄的人，总觉人与人的聚散皆随缘，缘来则聚、缘去则散，聚时尽全力、散了便是永诀；只是，对于这个同桌，无论在后来成长的岁月里经历什么的曲折，就算中间有失却彼此音讯数年，依然会努力找回，全心善待……

如此，也算是红楼教会了我该如何全心全意地去爱，同桌教会了我该如何不求回报地付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