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:首页 > 小说 > 中国当代小说 > 那条割裂生命的河(第2卷)
作者:刘晓刚出版社: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:2015年01月
- 版 次:1
- 页 数:
- 字 数:
- 印刷时间:2015年01月01日
- 开 本:16开
- 纸 张:胶版纸
- 包 装:平装
- 是否套装:否
- 国际标准书号ISBN:9787535476982
王国全坐在雪白的大理石板上。大理石板上雕了一朵绽放的浪花,浪花下面是许多水波纹,瞧着像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河。草绿得满地乱跳,阳光在草尖上滚,天蓝得一团团一堆堆白云打滑翻筋斗,风中的树冠一直颤抖到天边,在那里勾描深黛的山影。许多鸟叫得远远的,一只鹰飞得低低的,百啭千声,孤影横空。
他低头望着脚边堆累的雏菊,它们没有香气,只有深沉的凄冷。大理石板下面是陈荣德的棺材。陈荣德埋了一个好地方。一只灰喜鹊抿着翅膀落下来,从草丛中叼起一条蚯蚓。一片雏菊的花瓣孤零零飘落。
这块石板下面埋着一个追随了他二十年的兄弟。王国全压抑住一声低沉的叹息,对隔绝一切的死亡的铁幕绝望地崇拜。他站起身,走到蓊郁的松柏间,想起萨迪的名言,如果不能做果实累累的椰枣树,就做常绿不凋的柏树,即便柏树没有果实。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句话,他有了一个儿子,即便不是果实累累,也有了一个儿子。他不知道为什么在陵园里墓碑前想起这句话,也许与生存联系最紧密的就是死亡。一个鲜活的生命,一个逝去的亡灵。
他坐在山坡下的草地上笑。那一黑一蓝两只蝴蝶绕着他飞。现在,那个把他描绘成马桶清洁工的兄弟已经死了,就埋在几百米外的大理石板下面。那朵浪花让他心酸,那条大河让他孤单。也许再也不会有这样掏心窝子的兄弟了。他知道大汉奸的秘密,那些黑暗的爬虫般的秘密,那些终生无法摆脱的阴影宛如与生俱来的胎记。
薛秋爽靠着核桃树的树干睡着了。他梦见薛冬寒划着那条破船荡向芦花似雪的神头海,他立在船头,举着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,屏住呼吸,眺望远方的鸿雁。突然,神头海化作一条奔腾的大河,他跌入水中,那条破船变成一头鲸鱼,睁着一只硕大的独眼,将他定格在深蓝的瞳孔中。他伸手抚摸鲸鱼,鲸鱼轻轻叼着他的脚,将他拽向混沌的水底。他透不过气,他的肺马上就要爆裂,他听见了死亡的丝袍窸窣的轻响。恐惧如山洪泄落。他用手指碰了碰鲸鱼的眼睛,鲸鱼好像明白了,开始将他顶出水面。他在升腾,身边的水泡宛如倾盆大雨。终于,在破水而出的那一瞬间,他醒了。蒲扇掉在地上。夜风拂体,周身大汗,薛秋爽深深呼吸,月光洗过房檐黑黢黢的兽头。
他拖着两条腿往村里走,走啊走,路好像走不到头。田里的麦浪随风起伏,饱满的麦穗沉甸甸的,拱出一个个优美的弧,碎碎的阳光在麦芒上闪烁,像流动的星火。薛秋爽闻到了三十年前他和薛冬寒割麦子的味道,汗水滴在麦穗上,滴在镰刀上,顺着胸膛浸湿了裤带,滴在黄土地上。当他们直起腰喘气的时候,汗水滴在他们露出大拇脚指头的破鞋上,滴在他们磨穿了膝盖的裤子上。那已经不是汗水的味道了,那是汗水混合着大地,混合着麦浪,混合着生命的味道。那是神头海的味道,也是那一条大河的味道。
他们沐浴在大河中,河水漫过他们的身体,托起他们的头颅,舞动他们的臂膀。他们在中流击水,他们在浅滩嬉戏,他们跃过浪尖扎入河底去寻觅欢快的青春。他们爱那样的生活,他们爱那样的日子,他们爱这片土地。但是现在,只剩下薛秋爽一个,孑然一身,郁郁独行。薛冬寒被那条大河带走了,也许去了彼岸,也许还在漂流,也许像消失在天空中的风筝,连那个黑点也看不见了。
薛冬寒带着他的海和她的一部分骨灰来到非洲。她临终留下遗言,让他把她的骨灰洒到乞力马扎罗山麓,她希望她的一部分化作乞力马扎罗的雪。他记得撒骨灰的那个日子,阳光明媚,天蓝如海,雪线下面深黛色的山影泛起飘摇的山岚。他记得撒骨灰的手感,粉末从指缝间溜走,没有烧干净的骨头渣子刺痛掌心,仿佛是她的存在的最后告别。他敲碎了骨灰罐子,挖了一个深坑,埋了碎瓷片。
干净了。一个干净的永别。白茫茫一片真干净。白茫茫的不是大地,是云端的万年积雪。
他无声痛哭,泪如泉涌。那是她死后他第一次哭泣,也是最后一次。他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抽搐,他感觉到他的歪扭的脸仿佛要撕裂,他的假牙几乎哭掉了,嘴巴成了一个瘪下去的黑窟窿。他的丑陋的哭泣配不上乞力马扎罗的雪。吉普车的保险杠顶着他的腰,他用肮脏的手巴掌握住脸,闻见泥土的腥味和草根的清香。他再也没去过乞力马扎罗。